張累累反性騷擾

中国反性骚扰行动:失败只是蓄能

文/吕频 – 中国女权工作者

因好莱坞大佬韦恩斯坦性骚扰事件而发起的 #MeToo 标签运动,其最初目的是通过社交媒体鼓励女性说出自己遭遇性骚扰的经历。随着一连串的名人性骚扰行为被揭发,这一运动开始被称颂为年度性的女性权利胜利,事先预想不到的那种。最令人欣慰的是部份被曝光的骚扰者、导演、演员和高官,都以相当快的速度受了处分,这说明性骚扰是完全可以被处理的,但是得有一个前提,那就是女人的控诉当真被听到,被重视。

其实#MeToo 运动并非源自好莱坞,早在十年前非裔美国人活动家Tarana Burke已经在提倡。 “如果我们以为一个标签甚至一个运动就能停止[性骚扰],那是不负责任的。” 她接受访问时说:“一个时刻不是一个运动。运动需要时间慢慢建立,它是有策略,有行动,有胜利,有失败的。在整个运动的时间线里,这是胜利的一刻。

地铁广告的政治

在2017年的中国,性骚扰议题也得到凸显,尽管是以大不相同的方式。今年6月起,在北京、上海,成都和深圳,至少四个城市的地铁里相继出现反性骚扰的公益广告,然而,这不能简单归功于广告背后的商业公司和妇联的自发觉悟。

女权五姐妹

2015年3月,五名青年女权活动家,因策划反对公交性骚扰的倡议活动被刑事拘留,是为当局向中国女权运动画下警告红线的“女权五姐妹”案。那时候许多人都问,怎么连反性骚扰都不允许?2016年,一些广州女青年网上众筹经费,计划在地铁发布反性骚扰公益广告。等待一年之后,她们得到的答复是,只有政府才能发布公益广告。2017年5月,计划发起人之一张累累(昵称)在网上公开发布这一未能落地的广告设计,号召通过集体“人肉广告牌“在各地公开宣传反性骚扰。她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许多呼应,女生们将广告展示在各种城市地标空间,并将那些明艳的照片发布到微博,既是一种宣告,也简直像是一种女性力量的庆祝。然而这个活动也被叫停。就在张累累郁闷的时候,地铁上开始出现“合法”的反性骚扰公益广告。这说明了什么?

民意基础的建立

和 #MeToo活动一样,在中国,反性骚扰议题的凸显也不是意外,背后必然是,这一议题已经拥有广泛的民意基础,尤其是青年一代,已经再也不想默默忍受,并且渴望挑战与性骚扰配套的羞辱性的性别文化。和其他性别暴力一样,性骚扰对女性发展有长远的影响,无论发生在公共场合还是职业场所,它都导致女性的恐惧、羞耻与退缩,让她们不能享受应有的空间和机会。然而,要让社会和权力者承认性骚扰是一个问题却很难。例如,如果将性骚扰解释为女性行为不检而导致的男性欲望表达,那就既是归咎受害者,也是在否认性骚扰作为权利议题。早在“女权五姐妹“事件前,2012年6月,就地铁性骚扰是不是女人“穿得少“导致的,中国互联网出现了史上第一次女权大辩论,一些上海姑娘公开打出了“我可以骚你不能扰”的口号,要不容折扣地澄清女性的身体权利。这一辩论留下了长久的影响,即:中国青年女性反对性骚扰的态度从此变得更直言不讳,无数次的大小交锋发生在互联网上。

于是,2015年3月“女权五姐妹”那次计划的行动,可以视为一次引流——将网上的自发愤怒,转变为实地的组织化的问责,继将性骚扰明确为权利议题之后,再明确其责任者。行动的方式而不是议题本身是这一行动被打击的真正原因,然而无可避免地,反性骚扰的民间行动层面被敏感化。但另一方面,女性的愤怒并没有削弱,反而随着网上泛女权社群的扩大形成了更大的规模。这就是2015年以后中国女权的特殊形态:外围舆论比以往更广泛而激烈,核心的行动主义却不彰。这两年多以来,除了《反家庭暴力法》这一迟到的成果之外,在这一领域中基本没有其他可见的政策倡导进展,一些公众高度关注的侵权个案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处理。

然而,行动主义始终在寻找机会,它必须在严苛的限制之下连接到社群并迅速形成足够规模的动员。 2017年5月反性骚扰“人肉广告牌“活动的模式与2015年3月“女权五姐妹”公交反性骚扰活动的模式不再相同。15年的是多个城市的行动协调,今年的是一人发起,多方自发响应,没有统一的组织 — 这种模式不仅减少了行动的负担和更灵活,而且能令行动参与扩展到更大范围。另外,它也打通了线下行动与线上呈现的结合。张累累所得到的响应,其实是女生们终于找到的出口:可以为争取自己的权利做点什么了。然而,这一行动不但被迅速终止,而且也完全没有进入任何主流传播,等同被消音。张累累随之遭遇持续的骚扰和被逼迁,这种代价与成就的巨大不相称,似乎要让女权行动主义成为绝响。

張累累反性騷擾

走向公共空间

北京反性骚扰广告然而,回响却意想不到地出现了。妇联和商业公司竟然默默接过张累累的话题,尽管它们所发布的公益广告只是泛泛表态,却是反性骚扰理念终于合法进驻中国的公共空间,是这一议题终于被纳入公共议程的初步标志。这说明一切艰难但仍有空间,但需要坚持各种尝试,甚至将每一次失落都视为蓄能的过程。只是不确定性甚高,在这个安全感已经被高度剥夺的社会中,谈权利倡导策略有些奢侈,进展可遇不可求。

第一个在中国形成声势的民间女权议题或许是家庭暴力。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,第一步是将“打老婆“重新定性为不可容忍的权利侵犯,继而是意识提升与法律倡导的并行。2002年发布了第一个反家庭暴力的街头公益广告,2003年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的民间草案递交全国人大,20163月《反家庭暴力法》终于实施,倡导者们已经工作了十多甚至二十多年。对比一下就能发现,性骚扰议题真的还只是刚刚起步,其制度化的前途还完全看不清楚。

《环球时报》也女权

而且在公民社会被抹黑为“反动势力”的年头,由青年一代主导的运动,虽然自发支持者众,却缺乏多元的社会资源支持,其有力与脆弱互为表里,令人担忧其可持续性。另一方面,受政府支持的舆论势力已经开始试图接管和利用女权诉求,在2017年初,属于这一背景的《环球时报》公开提出”官方女权“的说法,意指只有政府才能解决女性的权利忧虑。这当然是冒牌父爱主义的妄言炎炎,因为常识是政府需要被监督、被问责才能有作为,中国的性别差距排名在2017年跌到世界第100位,就是所谓“官方女权”何为的明证。然而,这些势力,也不排除在个别女权议题,包括性骚扰议题上的时或开明做态,甚至偶尔正义凛然,其目的都是“吸粉”——诱拐有女权意识但又恐惧公民行动的青年社群转向效忠国家主义。虽然迄今这样的努力还不是很成功,但却再次显示出,女权的领域不可能再如以往那么单纯。

再回到2015年那个“怎么连反性骚扰都不允许”的疑问,答案是步步深入的女权倡导难免会触动体制。#MeToo 运动在发起后十年才火起来,和 #MeToo 运动相比,中国反性骚扰行动的环境更要险恶得多,因此最珍贵的是,她们不会放弃。